槐花落尽
文/朱彤

第一章 红榜下的阴影

1987年芒种，莒县二十里堡乡的槐树正落着白花。朱强德攥着那本泛着油墨香的《山东省中小学教材教法考试合格证书》，站在庞家泉联中校门口的公示栏前，看自己的名字被红笔圈在第一名及格，后面两个名字，是朱会亮和孙广利，不及格。

"强德，发榜了？"校长胡文德夹着搪瓷缸子路过，两只往外凸现的眼睛在阳光下放光，就像雨天的气蛤蟆。

"胡校长，我及格了。"朱强德声音里带着期许，他记得贪县教育局文件说过，持有合格证书的民办教师可优先建档。去年他带的初三毕业班数学平均分全乡第一名，教案还被拿到邻校展览。

胡文德的目光在证书上扫过，突然笑出两声："年轻人要沉住气，建档这事啊，得看综合表现。"他袖口蹭过公示栏，一张泛黄的《民办教师建档名单》露出角来，朱强德瞥见不及格的朱黑亮的名字赫然在列，而自己的名字被用铅笔写在背面，括号里标着"临时代课民办教师"。

蝉鸣突然尖锐起来。朱强德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，他抱着一摞作业本路过胡文德办公室，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："他媳妇娘家不是公办教师的吗？这次建档......"那天月亮很薄，像一张被揉皱的纸。

档案袋里的春秋

建档工作在暴雨中进行。朱强德蹲在办公室外的廊下，看会计老王往牛皮纸袋里塞材料。邰假叼着烟卷晃出来，裤兜露出半截"大前门"，袖口还沾着昨天打扑克时的粉笔灰："强德，帮我抱袋档案去仓库。"

仓库霉味刺鼻，朱强德弯腰时，一份档案从邰假怀里滑落。他瞥见里面的《民办教师登记表》——刘某玲任教时间栏目的工作时间改过7次，最后落笔是1985年，可刘某玲明明和他同岁，都是1965年生人，任教时间比他晚两年【1987年任教】。更刺眼的是"政治表现"栏，红笔写着"计划生育模范"，而他听说朱某亮去年刚被乡计生办扒了三间瓦房，抬走了600斤粮食。

"看什么看！"邰假一把抢过档案，铁皮柜"咣当"合上，惊飞了梁上的麻雀。朱强德后退半步，后腰抵在生锈的铁架上，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雨声，像当年在公社打谷场上，石磙碾过空麻袋的闷响。

花名册上的幽灵

真正的风暴在六年后。1993年春天，朱强德正在给学生讲三角函数，突然被喊到总务处。会计递给他一张《民办教师工资调整花名册》，他扫过名单，瞳孔猛地收缩——第17号，王旧宾，标注为"1985年4月入职庞家泉联中"。

"这是谁？"他指尖戳着纸面，"我在这教了七年书，怎么从没见过这个人？"

会计低头拨算盘："胡德校长批的，你问他去。"阳光从木格窗斜切进来，在"王旧宾"三个字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。朱强德突然想起去年冬天，胡德的干女儿来学校晃悠，身边跟着个烫卷发的青年，说是在县城供销社上班。

那天傍晚，他骑车经过乡政府，看见胡德的二八杠自行车停在计生委门口，车筐里露出半件红色呢子大衣——和那天他干女儿穿的一模一样。

一刀切下的雪

1999年的雪比往年早。朱强德蹲在灶前烧火，老婆在里屋翻出压箱底的蓝布衫，要给他去县城上访时穿。收音机里正播《关于全面清理辞退不合格民办教师的通知》，他盯着跳动的火舌，手里罗列着《合格证书》《临沂教育学院物理文凭》、《庞家泉初中团支部书记委任状》五份《达标证书》，想起三个月前看到胡德校长桌子上放着："朱强德，工作单位庞家泉初中教师，《调令》时间1986年3月，在韩家村联中工作时间一栏目写着:未知"

"我还有合格证书，还有大专函授毕业证！"他把证书拍在桌上，想让胡德校长在档案表填上，身后的墙上，还挂着自己去年得的"优秀教师"奖状。可是，那天大酒壶喝了一斤半白酒，醉的不省人事。

第二天胡德冷笑："档案里忘记写你在韩家村联中工作时间了，你的合格证书编号也忘记了，我抽空再去给你补上。"炉子里的煤块突然炸开，火星溅在证书封皮上，烫出个焦黑的小点，像永远擦不掉的墨渍。

雪越下越大，老婆把热乎的红薯塞进他兜里："听说朱黑亮、刘某玲他们都转正了，还有那个王旧宾......"她声音突然哽住，朱强德看见窗外的槐树又落了花，只是这花不是白色，是掺着煤渣的灰。

他摸出藏在炕席下的牛皮纸袋，里面装着1985年泛黄的教案、学生的毕业照，临沂教育学院物理文凭，还有那张被烧出洞的合格证书。走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，是二十里乡来送辞退通知的干部马务，橡胶鞋底在雪地上碾出刺耳的声响，像极了1987年12月胡德合上档案柜时的动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