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宅的木楼梯总在脚下发出轻响,像时光的絮语。祖父常说,人生就像爬这楼梯,每一层的风光都不同——二十岁时仰头望顶,四十岁时左右顾盼,六十岁时凭栏回望,眼里的景,心里的滋味,早已换了人间。院角那棵石榴树,从幼苗长到合抱粗,陪着几代人爬过这楼梯,把岁月的痕,都刻进了斑驳的树皮里。
年轻时的楼梯最陡,扶手还带着新木的糙。那时的目光总越过层层台阶,落在想象中的楼顶。揣着一张模糊的地图,认定只要朝着那个方向走,就能抵达想去的地方。像邻家哥哥,抱着厚厚的图纸在灯下熬,说要造能飞的机器,旁人笑他痴,他却指着星空:“你看,星星都在等我呢。”那时的远,是心底的一团火,烧得人不肯停下脚步。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年,总在下班后往图书馆跑,背包里装着专业书和笔记本,路过院角的石榴树,总见它新抽的枝丫使劲往高处蹿,叶片在风里哗哗响,像在为我加油。有次加班到深夜,借着月光看见石榴树的影子投在墙上,枝枝蔓蔓都朝着月亮的方向,忽然觉得,年轻时的“看远”,就该像这树,哪怕扎根贫瘠的土,也要拼命往有光的地方生长。为了这个“远”,甘愿把青春碾碎了,掺着汗水,一点点垒成向上的阶——就像石榴树在春寒里鼓出的芽,明知可能遇着倒春寒,也执意要把希望顶出来。
中年时的楼梯转了弯,视野忽然宽了。左手扶着家的暖,右手托着事的繁,目光不再只盯着头顶那片天,开始留意阶边的花、墙上的痕。曾见父亲在车间里,一边给学徒讲技术,一边接母亲的电话问孩子的功课,挂了电话,又和来检修的师傅讨教新设备的原理。他的世界不再是一条直线,而是一张网,网住了责任,也网住了意外的温柔——比如徒弟递来的一杯热茶,比如孩子画在他工作服上的歪扭笑脸。院角的石榴树这时已枝繁叶茂,春末抽出的新枝不再一味往上长,而是向东西两侧舒展,把浓荫铺到了晾衣绳上,也遮到了邻居家的窗台。母亲总说:“这树通人性,知道要给底下留片凉。”父亲听了,总会望着树影出会儿神。我后来才懂,这时的“宽”,是把棱角磨圆了,知道不是所有坚持都得撞南墙,不是所有岔路都通向迷途。就像那石榴树,既要向上承接阳光,也要向四周铺开枝叶,既守得住脚下的土,也容得下掠过的风——它会为晾在绳上的衣裳挡住骤来的雨,也会为蹲在树下吃饭的老人投一片荫,把自己活成了院里的一处依靠。
晚年时的楼梯渐趋平缓,阳光透过窗棂,在台阶上织出金斑。祖父总坐在顶楼的藤椅上,看云卷云舒。年轻时攥得紧紧的奖状、证书,如今整整齐齐码在箱底,他说“都是些身外物”。曾有老友来叹惜当年的机遇错失,他只递过一杯茶:“你看这茶,泡得太浓发苦,太淡无味,不浓不淡时,才最有滋味。”这时的淡,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,而是懂得了哪些该在乎。每年中秋,石榴树挂满红灯笼似的果子,祖父总会摘下最大最红的,挨家送给邻里的孩子,自己只留几个皱皮的,说“甜够了,剩下的留着看也舒坦”。他不再计较哪颗果子结得周正,只爱看孩子们围着树蹦跳的模样,听他们喊“爷爷摘果子”,眼里的光,比满树的石榴还亮。就像那石榴树,到了深秋,叶子落尽,露出光秃秃的枝桠,却更显风骨——它不再炫耀满枝的繁华,只把经冬的枝干挺得笔直,坦然迎接风雪,知道落叶是为了来年的新绿,结果是为了分享的欢喜,把自己活成了院里的一道风景,不争不抢,自有岁月相陪。
从楼下望上去,楼梯蜿蜒,像人生的河。年轻时的“远”是源头的奔涌,带着石榴树抽枝的劲;中年时的“宽”是中游的开阔,藏着石榴树展叶的智;晚年时的“淡”是入海口的从容,透着石榴树结果的悟。其实哪有什么终极的风景?重要的是在每一层,都认真地看、踏实地走——年轻时敢为远方拼尽全力,中年时能为周遭撑起一片天,晚年时可与岁月温柔相拥,便不负这登楼的一程。
暮色漫进窗时,祖父起身下楼,脚步虽缓,却稳。我扶着他,听见木楼梯又在响,像在说:慢慢来,每一步,都算数。院角的石榴树在暮色里静默着,枝桠间还挂着几个没摘的果子,在风里轻轻晃,像在应和着这悠长的岁月。(秦岭热线副总编吴峰推荐)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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